【多維連載】
五世達賴靈塔是耗用黃金最多的一座靈塔,塔高十四米有餘,耗黃金三千七百多公斤,鑲嵌各類鑽石珠寶約兩萬顆,其中最為神奇的是一顆在大象腦內生成的珍珠,它竟比常人的大拇指還要大些,此外,還有五十多顆鑽石、八百多顆紅、綠寶石、一百多顆綠松耳石,以及萬多顆珍珠、珊瑚、貓眼石、祖母綠、松石、海螺、魚骨、琉璃等。整座靈塔金光閃閃,鑲嵌的珠寶如滿天星斗,藏族人稱這座靈塔是“贊木林耶夏”,意思是價值抵得上半個世界。
而十三世達賴靈塔則比這“半個世界”有過之而無不及,它的高度比五世達賴靈塔略低,黃金用得也少一些,為五百九十多公斤,但它鑲嵌的珠寶更多,達十萬餘顆。在靈塔前,還有一座六層重檐珍珠塔,是以二十二萬顆珍珠由金線串連編織而成,不僅價值連城,而且工藝絕倫。〔11〕
那些財富將既不會轉化成生產性投資,亦不能用於改善人民生活。千百年來,藏人的血汗就這樣不斷地沉澱在寺廟之中。
我漂流黃河的時候,曾在甘肅藏區瑪曲縣一個牧民帳房借宿。那牧民知道我最終將回北京,便提出要我替他帶五百元錢獻給住在北京的十世班禪喇嘛。我沒有同意,除了我無從去見班禪,還有我看見牧民母親穿的藏袍已經那樣破爛,長年勞累使她的腰佝僂,她的手關節變形如蒼老的樹根。我認為五百元最有價值的花法是為那母親買一件好的藏袍。班禪每次到藏區走一遭,得到的供奉至少有上百萬。他不缺五百元。
牧民說,等再攢點錢,他要親自去北京給班禪送供奉。我在北京聽說過經常有各地藏民到班禪那座大宅門外排隊呈送供奉。他們得到的回報是什麼呢﹖青海省主管宗教事務的一位官員說,班禪在青海巡視的時候,陪同人員特別要注意的一件事就是隱蔽地處理班禪的糞便。一旦被教徒發現班禪的糞便在哪裡,就會被群而分之,拿回去當神藥。這也許可以用“願意”來解釋。我覺得五百元錢應當給那母親買袍子,可那母親覺得能獻給班禪才是最大幸福,遠遠高於一件長袍帶來的溫暖和體面。我認為班禪的糞便與常人的糞便一樣不好,信徒卻認為有奇效。問題就在當事人不是我,只要作為當事者的藏人願意,外人是沒有權力說三道四的。
不過,即使從這種相對主義的角度出發,有一個問題還是躲不過去的。馬麗華七十年代自願進藏,曾狂熱地讚美西藏的一切,並力圖讓自己成為一個藏學家。十八年後,她人還在西藏,卻已經帶著深刻的困惑﹕
在我回顧描述了仍在延續的傳統人生,記掛著那些悠久歲月中的村莊和寺院,那些音容和人影時,一種憂郁的心情漫浸開來。我覺得心疼。覺得不忍和不堪。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種不自覺的意念從腦海深層漸漸上升,漸漸明晰,浮現於海面,並漸漸強化起來。我凝視著它──這是對於什麼的不以為然。不是對於生活本身,不是對於人群本身,不是對於勞作者和歌舞者本身,甚至也不是對於宗教。是對於靈魂和來世的質疑──是,或者也不盡然。靈魂和來世的觀念盡可以存在,與基督和伊斯蘭的天堂地獄並存於觀念世界。
只是靈魂和觀念世界如此深刻地影響了一個地區一個民族,如此左右著一個社會和世代人生,則令人輾轉反側地憂慮不安。
──誰從中或獲益﹖──老百姓本來可以過得更好一些。
──人生,造物主恩賜於人的多麼偉大、豐盛的貴重禮品,你其實只有一次生命。縱然果真有來世,也應該把今生看作是僅有的一次。──缺乏的是一次人本主義的文藝復興。
從德中到青朴,為了來世之聲不絕於耳。就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來世,就為了一個無法驗證的許諾,我們那麼多的兄弟姐妹們就以全部生命為代價,不假思索追問地、心安理得地畢生等待,他們除此而外幾乎一無所求。然而,他們只擔了一個風險──要是來世確鑿無疑並不存在呢﹖﹗要是終有一天,他們確鑿無疑地知道,千百年來拼命抓住的維繫過祖祖輩輩生命和希望的繩子的終端空無一物呢﹖〔12〕對於西藏人來講,這的確是一個具有顛覆性的提問。
那些被告之應該把人生希望寄托給來世的藏人百姓,用他們現世的勞苦和血汗,為“神”供養了一個現世的“天堂”。十四世達賴喇嘛寫於一九九○年的自傳,一開篇就這樣說﹕“古老的西藏並不完美,然而,實不相瞞,當時藏人的生活確是獨樹一格,有很多的確值得保留,如今卻是永遠失傳了。”〔13〕接著,達賴喇嘛舉了他每次出行的場面為例﹕
......身為達賴喇嘛,象徵著人間天上。它意味著過著一種遠離絕大多數人民塵勞、困頓的生活。我到任何地方,都有侍從相隨。我被裹著華麗絲袍的閣員及長老們圍繞,這些人皆從當地最高尚、貴族的家族擢拔而出。每天與我相伴的,則是睿智的經學家及充分嫻熟宗教事務的專家。每回我離開布達拉官──有一千個房間的壯麗冬宮,總有數以百計的人群列隊護送。
隊伍的前頭是一名拿著“生死輪迴”象徵的男子,他後面是一隊帶著旗子、著五彩斑爛古裝的騎士。其後則是挑伕,攜著我的鳴禽籠子及全用黃絲包裹的個人用品。緊接著是來自達賴喇嘛本寺南嘉寺的一群和尚,他們都拿著飾以經文的旗幟。隨後則是騎著馬的樂師。再後,跟著兩群僧官,首先是低階和尚,他們是抬轎的﹔然後是孜仲階級的喇嘛,他們都是政府官員。達賴喇嘛廄中的馬群英姿矯健地跟在後面,皆由馬夫控馭,並飾以馬衣。
另一陣馬群則馱著國璽。我則隨後坐在由廿名男丁抬著的黃轎裡,他們都是綠衣紅頂的軍官。與大多數高級官員不同的是,他們有自己的髮式,留著一條長辮子,拖在背後。至於黃轎﹙黃色指涉修行意涵﹚則由另外著黃絲長袍的男子扛抬。轎旁,四名達賴喇嘛核心內閣成員噶廈騎馬緊隨,由達賴的侍衛總管及西藏軍總統領馬契照應。行伍皆佩劍凜然致敬,他們著藍褲和飾以金色穗帶黃束衣的制服。頭上則戴著流蘇帽。隊伍四周,最主要的團體是一群警衛僧。他們看來聲勢懾人,一概至少六尺高,穿著笨重的靴子,平添外表的奪目之感。他們手裡拿著長鞭,隨時派上用場。
我的轎後是高級及初級親教師﹙前者是我即位前的西藏攝政﹚。然後是我的父母及其他家人。接著是包括貴族及平民的一大群俗官,依階級出列。
每當我出巡,幾乎所有拉薩人民都爭睹我的風采。所到之地,人們向我頂禮或五體投地,一陣令人敬畏的肅穆後,他們經常隨之涕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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