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連載】
雖然英國皺一皺眉頭別的國家都不能漠視,西藏可不吃它那一套。英國甚至根本敲不開西藏的大門。在西方人寫的有關西藏的書中,總是有很多篇幅描寫他們進藏所受到的攔阻。有人統計,在二十世紀以前的全部年代,大約只有四十個西方人訪問過西藏,其中只有幾個人真正到過如神話傳說那樣神秘的拉薩。
為什麼那個年代的西藏對西方人防範到如此地步,這是一個令人納悶的問題。西方人將其歸於西藏人奇怪的思維,或是喇嘛們擔心異教徒會動搖他們的地位。中國的控制肯定也是原因之一。在中國對西藏具有較大影響力時,規定西藏實行閉關鎖國政策,即使緊鄰的尼泊爾和克什米爾商人,也只允許每年進藏一次到三次,外人到拉薩更要受到嚴格控制〔2〕。
當時中國封閉西藏的目的,也許是為了避免西藏再生出廓爾喀入侵那樣的麻煩事來,以及為了控制蒙古與西藏的私下往來。不過在一八四八年的鴉片戰爭以後,西方的堅船利炮讓中國人嚐到了苦頭,深深地震撼和影響了中國的官場,以後的歷任駐藏大臣,肯定會不斷地向西藏上層社會描繪西方人的邪惡與可怕。
在與西方較量遭到一系列慘敗之後,晚清中國從抗拒洋人變成了懼怕洋人。西方探險家們紛紛要求他們的政府向中國政府施加壓力,允許他們對西藏進行考察8。然而這時,即使洋人拿著清政府總理衙門發給的護照,已經把西方人視為魔鬼的藏人也堅決不許他們進藏了。無論中國的駐藏大臣怎麼勸導﹙若勸導不成駐藏大臣將遭朝廷處分〔3〕﹚,也不能改變藏人對洋人的畏懼和勢不兩立的決心。光緒五年﹙一八七九﹚,以達賴和班禪為首,率全藏四十八個僧俗機構向清廷上了一個名為“全藏公稟永遠不准洋人入境”的請願書,現在讀起來頗有意思﹕
掌辦商上事務通善濟嚨呼圖克圖恭奉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率領闔藏眾呼圖克圖三大寺堪布新舊佛公、臺吉、僧俗番官軍民人等公具切實甘結,懇請欽差駐藏辦事大臣松代為奏諮事。伏查洋人入藏遊歷一案,屢接駐藏大臣譯文內稱,立定條約,准其入藏,奏明之件,萬無更改。各國到時,漢番一體照護,勿滋事端等因。並面奉屢次剴切曉諭,遂將藏中向無洋人來過,並習教不同,恐於佛地有礙。闔藏僧俗大眾公立誓詞,斷不准其入藏,情甘具結,實在情形,大眾苦衷,懇求駐藏大臣代為諮報矣。而西藏世世仰蒙大皇帝天恩,振興黃教,保護佛地,何能仰報高厚鴻慈於萬一,豈敢執意抗違不遵。惟查洋人之性,實非善良之輩,侮滅佛教,欺哄愚人,實為冰炭,斷難相處。茲據闔藏僧俗共立誓詞,不准放入,出具切結。從此世世不顧生死,永遠不准入境。如有來者,各路派兵阻擋,善言勸阻,相安無事。如或逞強,即以唐古忒之眾,拼命相敵。諒在上天神佛庇佑佛地,大皇帝恩護黃教,斷不致被其欺壓而遭不幸也。謹將闔藏僧俗官民大眾公議苦衷傷心情形,出具切實甘結,特求駐藏大臣代為奏諮,切望皇恩無疆以救闔藏眾生之性命也,謹呈。〔4〕
八年之後,“前後兩藏上下南北康藏各屬寺院僧俗地方大眾頭目”等又聯合上了一份類似的請願書,仍然誓言對洋人“待至男絕女盡,情願復仇力阻”,對中國准許洋人進藏,“發給路照牌票”表示反對〔5〕。對藏人而言,禁止洋人進藏,已經不是一個理性決定,而幾乎成了根深蒂固的本能。
早期企圖進入西藏的西方人大部分是以個人身份活動的傳教士或探險家,阻擋他們進藏並不難。但是到了十九世紀末期,西藏面對的西方已不再是個人,而是一個當時世界最強大的帝國,一個具有深遠野心和充分謀略、掌握著先進武器並且被高效地組織在一起的西方民族。為了進入西藏,英國人先向西藏派出被稱為“班智達”的間諜。那是從西藏人不太防範的亞洲人中招募的,事先都要進行長達兩年的訓練。在他們裝扮成朝聖者或商人進入西藏時,隨身行李都有秘密夾層,衣服有暗袋。他們的手持轉經輪裡裝的不是經文,而是記錄沿途情報的筆記。他們可以把筆記轉寫成韻文,邊行走邊像背誦經文一樣把它們背誦下來。班智達的主要使命是繪制西藏地圖,為了不暴露,他們不得不用原始的辦法,例如距離是用步數量出來的。在行走過程中,他們用念珠充當計數器,每撥一粒珠子代替旅程中的多少步。他們的步子必須保持均勻跨度,這種測量特別需要自我約束及精確度。他們經常需要獨自一人行走幾千公里,還要努力修正不規則地形造成的誤差。為了確定方位,他們每天要多次進行太陽及星星的觀測,記下每次觀測的數據。測量各個地理位置的海拔高度,是通過測量水在那裡的沸點﹙一般是在裝作燒茶時進行﹚。由他們所繪製的地圖,後來通過以科學手段進行的重新測量,被證實具有難以置信的準確性。〔6〕
面對著這樣一個深謀遠慮且堅韌不拔的對手,西藏人像把頭埋進沙子的鴕鳥一樣,採取了不理睬、不對話、我行我素的態度。然而兩個民族既已相遇,僅是一方想躲是躲不過去的。英國人的向北擴張把尼泊爾、不丹、錫金、查謨─克什米爾相繼納入其控制,而不丹和錫金過去一直是西藏的藩屬,二者就不可能不發生衝突。
為了西藏和錫金的邊界問題,藏軍與英軍在一八八八年發生首次交戰。由於那場戰爭沒有擴大,雖然結局是藏軍失敗,西藏方面卻沒有受到太大震動。當時是由中國清朝政府出面解決衝突的,其一方面約束藏人克制,另一方面與英國人進行談判,經過長達數年的交涉,達成了一系列針對西藏問題的條約和協定。
然而那些條約和協定卻沒有一項能付諸實行,西藏人根本不承認。他們的理由是那是中國人簽的而不是西藏人簽的條約,因此對西藏沒有約束力。他們照樣對英國人關閉大門,不予理睬。英國人這才認識到,中國對西藏的權力只是個名義,實際是不能控制西藏的,敲開西藏的大門,必須和西藏統治者直接打交道。
在英國人還沒明白這個道理以前,與中國人在錫金大吉嶺就西藏問題進行談判的時候,西藏方面也有一個代表在場。他名叫夏札,是西藏噶廈政府的噶倫之一。他顯然受到了輕視,中國人稱他為“蠻子”,英國人也沒想到讓他代表西藏在條約上簽字。他當時給人留下印象的,只是一次他將一位英國女士擠下了大路,被路見不平的英國青年揪住了脖子,受到當眾羞辱〔7〕。
以小看大,這個小插曲也能反映英國人對西藏的態度。不能譴責那位英國青年不對,尊重和保護女士是西方的美德之一。但是按照西藏的倫理,婦女應該給男人尤其是給喇嘛讓路,而不是理所應當地搶在他們前面。這是兩種文明的不同標準,不能說哪一個就一定對而另一個就一定錯,問題是當兩種文明遭遇的時候,應該接受哪一個標準﹖西方人就是這樣,只要你違反了我的標準,我就認為你違反了天意公理,是不文明的,就要上去揪你的脖子。
這種時候,你要是伸張自己的文明和標準,除非你有反過來揪住對方脖子的實力。然而可想而知,一個西藏老喇嘛怎麼是英國小伙兒的對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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