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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葬》  王力雄 著

第五章“一國兩制”的失敗(11)

【多維連載】

4、“平叛”

對西藏實行了八年的“一國兩制”以達賴喇嘛的流亡而告最終失敗。中共發現自己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既然最終免不了還是與西藏上層徹底決裂,以槍炮解決問題,當初費了那麼多心血實行的“統一戰線”就成了多餘,如果一開始就以武力“解放”西藏,直接建立共產黨政權,仗不一定比後來“平叛”打得多,後來的很多事情也可能不同。

當然,不能因此就說“平叛”前中共在西藏的八年是白呆了。僅以它修築的兩條公路──川藏路和青藏路──來說,就使從中國內地進藏所需的時間由過去的幾個月縮短為十幾天。交通的改善對於鎮壓西藏的武裝反抗發揮了巨大作用。

另外,在西藏的八年時間使中共以其窮人翻身的主張,吸引和培養了一批藏人追隨者。那種斷言中共在西藏沒有任何群眾基礎、所有西藏人都忠於達賴喇嘛的觀點是偏頗的。一個專門在藏人中間搞實錄訪談的記者曾經在西藏《雪域文化》雜誌上開了一個“高原人物”專欄,其中一篇是一個藏人在“平叛”中的親歷,可以對當時的情況獲得一些比較直觀的認識。

那天,大概是﹙一九五九年﹚元月三日。我陪著翻譯蔡嘎到索縣絨布鄉的岡達去,那兒的絨布本﹙官職﹚岡青是我們工區的區長,蔡嘎從築路隊牽出四匹馬,我們就上路了。騎到仁崗,早已埋伏好的叛匪朝我們打冷槍。我的左肩中了一槍,左腳還挨了一彈。蔡嘎也被打傷了。他們竄出來,截住蔡嘎的馬。對方有八個人,我一看,差不多都認識,都是絨布的人,其中四個是喇嘛,他們也知道我們是工程隊的。蔡嘎當時帶著長槍、短槍,還有四顆手榴彈,來不及上手,幾個叛匪一擁而上,把他抓起來。我自己有一支英式步槍,沒有帶,沒有料到會遇上伏擊。

有個叫彭措旺加的叛匪在我背上捅了一刀,我一看他們人多,掉頭就跑,也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後來聽說蔡嘎被他們殺害了。正跑著的時候,迎面遇上個少年,我趕緊問他出了什麼事,他不說話。我當時帶著砍柴的斧頭,就嚇唬他,你不告訴我,就劈了你。他趕緊說,別殺別殺,現在叛亂了,領頭的是索縣熱登寺的丹增囊珠活佛,現在正在召集呢,十八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人都得參加。後來我知道,領頭的還有康定人安珠•貢保扎西。

那天是個星期天,工人們都休息·工程隊有八十四個人,還有三十五個昌都的解放軍,人倒是不少,但如果沒有防備準會吃大虧。得趕緊告訴他們。這麼想著,便加快了速度。那一年。我二十五歲。

趕到工程隊,我找到翻譯白嘎,讓人給我翻話,因為我不會漢話。可他不給我翻。我直接找到管理員鄧克金,告訴他,叛匪來了。他不相信。我想可能是他沒明白我的意思,又去找翻譯洛羅,我告訴他剛才遇到的和聽到的事情,洛羅又翻譯給鄧克金。鄧克金馬上宣佈,吃完飯撤退。

當時,大部分工人都到山上砍柴去了,在家只有十八個人。撤退轉移的路上遇到叛匪,準備對打,一接火,就被打死兩個打傷兩個,只好掉頭又返回部隊裡。

太陽已經落山了。工區的幾個領導把大家叫到一塊,開會商量怎麼辦。我沒去開會,還在為剛才他們不相信叛亂的事生氣。我走到院子裡。為大家放哨。有人來勸我﹕你是大家的救命恩人,現在決定派四個熟悉情況的人到雅安多送信,你、安措、諾爾嘎和嘎瓦•庸仲去。你們化裝成要飯的,不要帶槍。

夜已經很深了,我提出走夜路要帶槍,大伙說要飯的帶槍會暴露身份。就這麼上路了。如今,四個人裡,只有我和嘎瓦•庸仲還活著。頭一天,我們走到娘隆住下了。第二天睜眼一看,山上都是叛匪,已經包圍了工程隊。白天走路不方便了,第二天呆了一天,夜裡出發的。走到巴達松多住下了,第三天,又是白天呆著夜裡出發。走到恰夏松多,天已經快亮了,可以看見叛匪滿山的走動。我們在山裡呆了一天,已經幾天幾夜沒吃東西了,嘎瓦•庸仲說,他又渴又餓,對面山溝裡有他的親戚,弄點飯吃。他走以後,我看見對面山坡上有個女的,好像是甩了俄爾多﹙放牧甩石頭的工具﹚,不久,就有二百多個叛匪,騎著馬一群群地跑過來,朝我們這邊開槍。這時已無法跑了。我們三個不幸被叛匪抓住。從山上趕到一戶人家門口,庸仲還沒有回來。有人喊﹕派八個人看住他們仨﹗讓他們跪在地上不許動﹗有幾個人看著我們,其他人一窩蜂進屋開會。有封信還在我身上,趁他們沒注意,我趕緊塞進嘴裡,拼命往肚裡吞。有個芒康人,是貢嘎喇嘛強措的助手,叫土登,他嚇唬我﹕吃的什麼﹖我說吃的虱子。一會兒,他們把我懸空吊在樑上,每個腿上綁著一口袋鹽,把衣服也扒下來,然後用鞭子抽。那個叛匪頭子喇嘛強措過去知道我。他們抽我的時候,他就翹起二郎腿冷笑﹕有人說你帶了槍和信﹖我說我聽不懂,我是個要飯的人。他們繼續抽我,抽到五十一下的時候我昏過去了。

在樑上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放下來。我醒過來的時候是在帳篷裡,康定人安珠•貢保扎西弄了點糌粑糊叫我吃,他跺著腳嘲罵我是相信魔鬼的人,是魔鬼的狗腿子,說他是從美國回來的,衣服是美國人發的。是坐飛機回來。還說飛機是什麼什麼,想飛哪就飛哪,說我是糊塗了,他們要我清醒過來。最後。還是讓我交代信、槍哪兒去了,讓我動員工程隊投降。我還是那句話﹕我是要飯的,只是路過此地,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

索縣領頭的就是熱登寺的絨布•丹增囊珠,他問﹕“信呢﹖槍呢﹖你們單位多少人﹖有多少槍枝﹖不交代就罰你。”有個人在石頭上磨“堪貝”,是個吃糌粑的小銅勺。他走過來說﹕你不交代﹖我不吭氣。他用磨利的勺子割開我的眼皮,問道﹕說不說你們單位多少人﹖我說不知道,是要飯的。他又用勺子割開另一個眼皮﹕再不說就挖你的雙眼,剝你的皮。

我當時橫下一條心,反正也活不了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那人摳出我的眼珠,一拉一放揪了三次,疼的鑽心,眼球原來是有彈性的,它們垂落在臉上,還有些微弱的視力。人已經看不清了,只能看到自己的鮮血流得到處都是。

我激動起來﹕你們說共產黨是魔鬼,你們才是魔鬼,只有魔鬼才這麼折磨我,共產黨給我們飯吃給我們衣服穿......沒等我說完他們便氣急敗壞地挖掉了我的雙眼。這以後,我失去了知覺。

醒過來以後。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架子上了,手腳綁得還很緊。我用下巴在地上拱了一個小坑,鮮血很快流滿了小坑,我喝了自己的血,感覺清醒了一些。旁邊看守我的人發現我在喝血,大叫起來﹕這個家伙實在太頑固了﹗過了幾分鐘,隨著耳邊“嘶”的一聲,眼眶一陣刺疼,我又昏了過去了。是他們用燒開的酥油澆到我眼眶裡。

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醒過來。有一個叫羅丹的叛亂者,過去我們認識,他妹妹才仲我也認識,醒來時發現才仲在我身邊。她說﹕“你這個人吶,上次叫你投降你不投降,弄成這個下場,太可憐了。她幫我解開繩子,我想站起來,腳卻是軟的,我一步一瘸地走到烏堅的家門口,烏堅拿出些糌粑給我,還給了我一塊肉,他讓我藏在他家附近的青稞草垛裡。

當天晚上,有幾個叛匪路過那兒。發現了我,又把我吊起來。他們議論要剁掉我的手和下巴,在手上和下巴上捅了幾刀,現在還有疤痕。有個人說﹕你是個死不了的人,還想跑﹖看來腿還沒有給你卸下來,我們來幫你卸一下,說完就在我腿上捅了一刀。這一次,吊了七天七夜。才仲給我送了一次用元根做的土巴。每天都要折磨我一次,用帶刺的“雜馬洛”抽我的背,用火燒烤我的腳。現在,背上的傷疤還在。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身邊坐著很多人,有的扶著我,我依然是迷迷糊糊,旁邊有人在走動,有人在弄水。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有個聲音很粗,說“金珠瑪米”,還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胸章上,放在他的軍帽上,我不敢相信真的是解放軍......〔64〕

當然,比起當時參加叛亂的人,布德這樣的人那時肯定是少數,但他卻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西藏下層人民可能的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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