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阁·传奇传记·李志绥 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



第二篇 一九五七年--一九六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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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二年是毛泽东政治上的转捩点。一月十一日到二月七日,毛召开了中共中
央扩大的工作会议。参加会议的有中共中央、各中央局、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及地委、
县委、重要厂矿企业和部队的负责人,共七千多人,所以又叫七千人大会。会上刘少
奇代表中共中央作了书面报告和讲话。

  这次的七千人大会讲话,刘少奇(当时刘少奇已出作国家主席,毛仍任中国共产党
主席)事先曾呈请毛批阅。毛说他不看。毛说开这个会要民主,让各级干部按自已省区
的经验发表见解,鼓励大家畅所欲言。毛叫刘先将讲话作为底稿,再根据与会人士的
发言整理出一篇报告。

  刘的讲话出乎毛的意料之外。刘拒绝接受毛的官方说法:天灾连连,导致叁年饥
荒。刘在人民大会堂讲话中强调:“天灾是一片,人祸是一国,要记取这个教训。”

  此外,刘讲到那些支持彭德怀的观点,并反对大跃进的右倾机会主义的领导和地
方干部有翻案平反的机会。只是彭德怀不能平反。

  毛为此很不满意。毛在会议後跟我说:“开会不讲阶级,不讲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还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脱离这,讲什麽天灾人祸。我看这种讲法的本身,就是灾难
。但许多与会干部都同意刘少奇的看法。中国现况如此惨淡,大家对主要问题的看法
不尽相同,七千人大会开了一个多月。这次会议按照中共的说法,是第八次全国代表
大会以来,有历史意义的一次重要会议,对於统一全党思想,纠正大跃进以来经济工
作中左的错误,克服经济困难,起了积极作用。但并没有指出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
公社是造成全国人穷财尽、饿殍遍野的根本原因。可是会议中,将倡导责任田和包产
到乍,使农民稍微喘口气的几位典型的省市负责人开刀示众了。毛只是在大会开幕,
及刘、邓、周、林大会发言时,出席大会,其他如小组会等,他都没有参加。他每早
起床後,就到人民大会堂一一八会议室,在大床上由女友陪伴阅看小组发言简报。基
层干部终於揭开大跃进的假象,面对经济困难的现实。基层干部在大跃进的高指标压
力下,掀起一阵浮夸风,浮躁盲进,以免被戴上右派帽子。上面给压力,下面的基层
干部不得不讲假话,结果下面人承担了错误的大半责任。七千人大会刚好给这些基层
干部发牢骚的机会,将这叁、四年对党领导的怨气发出来。有人编了一个顺口溜,表
示会议开得很好,很成功。这句顺口溜有四句话如下:“白天出气,晚上看戏,两乾
一稀(两顿乾饭,一顿稀饭),马列主义。”

  并没有人将矛头直接对着毛。大家主要集中攻击大跃进的政策。但谁都知道“鼓
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总路线是毛提出的口号。批评政策
无异是批评毛。

  毛对发言简报大为不满。他有天跟我说:“该改成‘白天出气,晚上看戏,两乾
一稀,完全放屁。’这就是他们所谓的马列主义。”

  我的值班室就在毛一一八会议室的隔壁。七千人大会期间,实在是无聊极了。坐
在那里没有事情干,只好找人天南地北的胡吹一顿,要不就到人民大会堂的各个厅去
闲逛,不然只好看书,憋得十分难受。

  七千人的大会,大家批评得很多,已经到了由他一手造成的大灾难,不得不承担
责任的时候了。虽然没有人胆敢叫毛自我批评,但毛转而把此做为一种政治策略。

  毛极厌恶承认错误,他认为自已永远正确。在一九六零年,毛与蒙哥马利的会见
中,我第一次听到毛坦率地承认自已犯了许多错误。毛说:“我们对战争有了不少的
经验。可是对於工业和农业的建设,没有经验,办了许多错事。犯了许多错误。”

  但在面对党高级干部和中国人民时,毛心理上难以俯首承认中国的灾难是他一手
造成的。一九四九年解放以来,毛终於做了第一次自我批评。

  “凡是中央犯的错误,直接的归我负责。间接的我也有份,因为我是中央主席。
我不是要别人推卸责任,其他一些同志也有责任,但第一个应当负责的是我。”毛在
一九六二年一月卅日作了以上的讲话。话後随即批评了包产到户制度。

  我认为毛从未相信他的总路线有错误。抚今追昔,我才清晰见到他当时极恐惧丧
失对共产党及中国的控制。即使退居二线,毛仍自视为中国的中心。毛让刘少奇做国
家主席是为了考验刘的忠诚度。在一九六二年七千人大会上,毛判定刘有二心。毛一
肩扛起所有的责任,不是真在承认错误,只是变相宣称他的天子地位而已。

  林彪是屈指可数的数位支持毛的人之一。林在二月七日的讲话,可真是抓住了毛
此时的心理状态。林说:“毛主席的思想总是正确的,事情出了毛病,造成了困难,
总是因为没有照着毛主席的指示去做,毛主席意见受不到尊重,或者受到很大干扰。
”

  林讲话後,毛从主席台走回一一八会议室,一路走一路说:“林彪的话,讲得多
麽好哇。要是党内的领导人,都有他的这个觉悟,事情就好得多了。”

  我听了毛对林的评论,觉得林彪可真是搔着了毛的痒处。与此同时,毛对刘少奇
、邓小平和周恩来的发言表示很不满意。

  除了林彪有心邀宠巩固地位以外,一九五九年我和毛曾第一次见过面华国锋却是
诚心诚意的反包产派。毛将华在小组会上发言简报,拿给我看了。华说:“经过一九
五八年、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零年大干以後,人瘦了、牛瘦了、田也瘦了。不能再大
干了。可是农村要度过困难,必须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不能包产到户,更不能搞单
干,否则将是死路一条。”

  毛同我讲:“华国锋是个老实人。他说出了当前的困难。也说出了解决困难的办
法。他比中央的一些人强多了。”周小舟等人被下放後,张平化接任湖南第一党委书
记。华为湖南党委书记之一,处理日常工作。七千人大会决定恢复规模较小的人民公
社和农业合作社,工业指标再度压低,整个经济重新组织,并纠正大跃进以来经济工
作中左的错误,进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政策。

  二月和叁月,周恩来受中共中央委托,以国务院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的名义,在
广州召开了科学工作会议。所有的副总理都出席了会议,全国一些知名的科学家都被
邀到会。

  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後,全中国学术界笼罩着一片悲观沮丧。几十万知识分子被
打成右派,撤职、降职或劳改。侥幸未遭受政治迫害的人,也是日夜心惊胆战,不敢
越雷池一步。有些人被迫中断研究,或是不断参加政治学习,技术旷久日疏。

  国务院副总理陈毅在会议中讲:“别人不敢讲,我要讲。中国需要知识分子,需
要科学家。这些年来,对待他们不公正,要恢复他们应有的地位。”

  周恩来作了“关於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这个报告主要说明,中国绝大多数知
识分子是属於人民的知识分子。强调在社会主义建设中,要发挥科学和科学家的作用
。并且指出,破除迷信不是破除科学,而要同尊重科学相结合。

  不少科学家发表讲话,感谢政府对他们的尊重,使他们以後有机会发挥他们的技
术专长。特别是一些在这些年中,受到批判或戴上右派帽子的科学家,对於这次会议
,给他们摘掉帽子,恢复名誉的作法,表示万分高兴,简直是感激涕零。

  在五七年发起反右运动时,毛指出知识分子的无知,号召工农干部破除迷信,破
除怕教授的心态。周自然知道此事,因此他的发言绝对是有经过毛的同意。周的这个
报告,事先是送中共中央政治局通过,并送请毛批准。

  这本来是一件大好事,可以使广大的知识分子受到鼓舞,解除那种战战兢兢、心
情颓丧的精神压力。可是毛却不以为然。他看过这些简报以後说:“我倒要问问,是
谁创造历史,是工人农民这些劳动人民,还是别一些什麽人?”毛仍然相信是劳动人
民,而非知识分子在创造历史。农民起义自古以来便是推动中国历史向的原动力。

  在这期间,毛召集了陈伯达、康生等人,谈过一次话。这篇讲话太长,只摘录其
中他对局势的看法和他采取的对策。这篇讲话没有发表过,但很重要。毛说:“知识
分子天天坐在机关里,住的好,吃的好,穿的好,也不走路,所以伤风感冒。文科大
学生,今冬明春分期分批下去,教授、助教、行政人员,一起下去。到农村五个月,
到工厂五个月,去参加阶级斗争,才能学到阶级斗争,学到革命。”

  “现在社会上很复杂,有人提出包产到户,这就是搞资本主义。我们搞了这麽多
年,才叁分天下有其二,有叁分之一掌握在敌人或敌人同情者手里。敌人可以收买人
,更不要提那些娶地主女儿的人了。”

  我那时摸不清毛的意思,但感觉到他对知识分子和高级领导人的深切的敌意。文
化大革命以後,江青多次讲话中,将这次广州科学工作会议称为周恩来和陈毅向资产
阶级知识分子屈膝投降的黑会,是给知识分子脱掉资产级帽子,加上劳动人民桂冠的
脱帽加冠。

  刘少奇和毛也越见分道扬镳。刘要给一九五九年因彭德怀案而受牵连的人翻案复
职。这行动在党内极受欢迎。在七千人大会上,当时我不知情,许多干部暗暗认为,
肃清彭德怀一案有欠公允。有些人将彭比做现代海瑞。

  刘也许私下赞同这些看法。七千人大会後,四月,中共中央书记根据中共常务副
主席刘少奇的意见,由中央组织部发一分通知,对彭德怀案和大跃进时受错误处分的
党员和干部甄别翻案。这份“全力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工作的通知”,可替至少
百分之七十在“拔白旗、反右倾、整风整社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中被错误批判和处分
的干部平反。但连刘也无法越权为彭德怀平反。当时毛正在返回北京的途中。

  在火车上,毛同我谈到这个通知时说:“这个通知是他们同意发布以,才给我看
。我看安子文(当时负责平反的中央组织部部长),这个人从来不向中央作报告,以致
中央同志对组织部同志的活动一无所知,全都封锁,成了一个独立的王国。”随後又
说:“从一九六零年下半年,一九六一年,到今年上半年,都讲困难,越讲越没有前
途了。这不是在压我?”

  据田家英告诉我,安子文听到毛的批评後,说:“中央?谁是中央?北京有好几
个领导人:刘少奇同志、邓小平同志和彭真同志在主管中央日常工作。我向他们报告
不就是向中央报告吗?”

  另一个跟毛持不同理念的党领导人是陈云。陈与毛之间的关系长期紧张,毛认为
陈是靠右边站的人,两人很少来往。在一九六一年,陈云就认为包产到户不能解决问
题,而提出要争取时间,分田到户,七千人大会後,陈主管财经工作,陈将他的意见
详细写在财经小组报告中,呈送毛阅批。

  毛在上面批了:“将情况说成一片黑暗,没有光明。此人是店员出身,资产阶级
本性不改,一贯的老右倾。”

  陈云是党的副主席之一。毛以主席身分指控主管财经工作的副主席右倾,这种批
示对党内影响太大。田家英为了维护党的团结和陈的政叉危,下了一无前例的决定:
田叫林克把这个批示压下,不要交到中央书记处去,免得以後被拿来用做批斗陈云的
材料。林确实没有交出,将这个批件压在他的宿舍床上的褥子下面。

  我不知道谁走露了风声,将毛批件的内容泄露给陈云,陈云立即前去苏州疗养。
陈未被撤职,文革中也未遭严厉批斗。但在毛有生之年,陈未再在政坛上扮演要角。

  直到一九八零年,邓小平复出後,陈才重返政治舞台。

  一九六四年毛去外地,当时的收发文件的秘书只有林克和徐业夫。毛只带了林克
出去,徐留在北京。徐以清点机密文件为名,检查了林克的宿舍。在褥子下面找到了
这分文件。他将文件转给了书记处。事後徐对我说:“林克这个人不适宜做机要工作
,这麽重要的文件压在褥子下面。”徐也向汪东兴和毛讲了这件事。由此造成一九六
四年底林克调出中南海,自此後徐成了毛唯一的机要秘书。田家英此次没有被牵连。
但文化大革命甫爆发之际,田是毛的一组人员里第一个被批斗的人。

  我目睹我朋友林克遭受的痛苦和听见那些残酷的攻击,我非常庆幸自已当年没有
做毛的秘书。如果我做了,我也会被牵连。

  我跟汪东兴说,我怀疑毛对其他党高层领导的希望幻灭。但汪嗤之以鼻,觉得我
太敏感。汪说:“我们不是苏联共产党,中国共产党一向很团结。”但我对毛的话话
听得很仔细。情势正空前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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